父亲不信鬼神,但总爱谈“命”、关於人的“天命”。
谈起“命”父亲没有什么学理,却时常一句:“命有八尺、难求一丈!”这是他偶尔读着报纸、面对新闻事件时候说的话;或偶尔谈起他自己过往岁月时候说的话……当然,最常的是他指着我的鼻子、对着不长进的我说的话。
中国人谈“天命”,是将人生中一切生理、心理、人格、人际、环境等影响和展现出的内容,以“天命”二字概括,因为人生内容有些说得清楚,却太多道不明白,一如我不明白住家附近那个白白净净、扎着马尾、从小学习钢琴和芭蕾、并且从来不正眼瞧上我一眼的小女孩,长大后怎么就嫁给了“流氓”呢?“流氓”是小女孩妈妈对女婿的形容,说女孩在家附近打工,认识了“流氓”,不知怎么的“小嘴让流氓给亲了”,女孩便执意嫁“流氓”。
女孩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细数过去十八年来投资在小女孩身上的琐琐碎碎。我妈妈听的时候始终抱以无限同情,我则在一旁叹着气、仰天说道:“命有八尺、难求一丈啊!”那年我十九,比女孩虚长一岁。
我或许很早就学会将人生中复杂难解,或者根本不可能费上脑筋整理清楚的事情,选择以“天命”或以“天命”为基础,延伸为“际遇”或“缘分”这些字词。这些字词让我对于“天命”中难以掌握的特性产生敬畏,祂像一张“地图”,“可能”早在我出生前便安排着我在“地图”上的座标,如同我汽车上的GPS,引导我一路跟随,偶有不从便听其大喊:“重新设定中,重新设定中”。冥冥之中,有时我以为的“目的地”,总在忙乎半天后才知道:那不是祂真正要我去的地方。
那天,我在电视剧场中巧见一幕,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操持标准中文口音、激动教训着戏剧中的校长,原因是中年妇女读小学的儿子在学校受了伤,中年妇女出面为儿子讨正义、求公道。那齣戏的这一幕画面约莫二十秒,中年妇女在画面中却仅显示坐在沙发上的侧面身形,几乎看不见长相。但是即便如此,我却即刻认出,中年妇女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位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我知道她参与戏剧、广告演出是偶尔的事。
这位朋友从小家境好,个人学习力强,钢琴、舞蹈、戏剧早早表现出天分。她大学毕业后赴美,学习音乐,参与百老汇舞台剧演出,担任音乐指导……按照我父亲的说法:“命好!”因为“命好”,让她天生展露音乐、舞台的天分;因为“命好”,让她生长在一个具有能力,并且极力栽培她的家庭;因为“命好”,使她天生的条件与后天环境搭配相得益彰,属於一个旁人羡慕的人生胜利组。
但是,那么一个人生胜利组怎么仅仅在那一齣剧中只有二十秒的身形画面?那画面里她台词不足五句?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朋友相处过几年时间,我恐怕根本认不出中年妇女就是她、她就是中年妇女。当然,她所参与的其它戏剧、广告演出,似乎多半类似情形。
不仅我父亲谈“天命”,中国人谈“天命”,西方人早在希腊神话中,事实上也对“天命”话题感到兴趣,一如“阿基烈斯的脚踝”。
阿基列斯的父亲是人世间的国王,母亲是爱琴海女神,阿基列斯的身上流着贵族与神的血液,反映到外在的是他俊美、聪颖、力气大、武艺高超、一身漂亮的肌肉羡煞世人。但是,古希腊人选择以阿基列斯的角色谈“天命”,让阿基列斯因为选择了“轰轰烈烈”的生活於是无法平安老去、寿终正寝;让女神母亲原本意图双手抓着阿基列斯两脚脚踝,倒立、浸泡冥河受洗“使其全身上下刀枪不入”、“意图抵抗天命”的同时,却忽略了其脚踝没有浸泡到河水的事实。于是,特洛伊战场上的阿基列斯从原本的战无不胜,转至遭受小小一只弓箭射中脚踝,夺去性命为止,原来神话要诉说的是:阿基列斯的强大与女神母亲的处心积虑终究敌不过天命的安排和布局。希腊神话提醒着众人在天命底下必须理解天命的力量。祂可以“极度友善”,也能“极度无常”,为避免措手不及,神话教导人们当及早认识天命为上。
大学期间,偶尔我在课堂上能接触到天命的话题,特别艺术家在面对无常的人生中能否坚持艺术,或者坚持之後能否开拓艺术思路,以及面临艺术顺境与逆境,艺术家如何掌握心态、谨慎面对处处都是不易解答与臆测的话题;于是,难以避免的“天命”一词总让师生在课堂上无法闪躲、沸沸扬扬。我们从艺术谈到生命,从生命谈到天命,并且一种意欲驾驭生命、掌握天命的念头,曾经促使我天真而慌乱的问道:“老师,究竟如何掌握天命?”
那一回,黑板上被人写下几个斗大的字,上联:“尽不尽,尽在人心”;下联:“止不止,止於天命”。我之后补上横批:“小嘴别让流氓亲”。想着当年,我又叹气了。
文/ 单炜明 转载/ 阅读人